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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霜雪 第41节

    孟西平双目紧阖,完好的一侧手臂搁在桌面上,握着拳头,身上起了细密的汗珠子,不知是疼得,还是被吓得。

    喻沅猝不及防看清楚他胸前皮开肉绽的伤口,碗大的伤口,盯得她漏掉了几个心跳。

    一阵头晕目眩,骤然和孟西平的视线对上。

    孟西平看清了喻沅眼底的慌乱,她看过来的目光,是在看孟西平,不是在看孟世子。

    他小心敛了衣服,没碰到伤口,对着大夫说:“你先出去。”

    大夫吹胡子瞪眼,就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病人,刚要出声,灰衣男子一把将他拎了出去,给大夫几锭银子安抚住。

    喻沅走到孟西平身边停下,衣衫摇晃,一阵幽幽芳香倏然从他鼻间溜走。

    是那日两人在青陵集市上买的香膏。

    她站的离孟西平极近,晃在孟西平心间,就是不曾开口说话。

    自她进来,孟西平便抬眸,目光追随着喻沅:“赵继明找你是不是说了些我的事情?”

    喻沅没问他怎么知道,孟世子想知道的事情,总有办法弄清楚,她轻描淡写地回:“没说什么要紧事,和他话了两句家常。”

    孟西平不敢完全放松,以他对赵继明那小子的了解,能将他对十二娘说的话猜的七七八八,在这个紧要关头,当真是添乱的一把好手。

    他从十二娘面上看不出她的心思如何:“不管他和你说过什么事情,都不必放在心上,他不是我,万般猜测,亦不懂你。”

    他想了想:“若有什么问题,你只管来问我,不需别人带话。”

    喻沅瞥他一眼,换做以前,孟西平绝不可能再加上后面这一句。

    喻沅走了两步,手指搭在孟西平的衣缘,如玉的手指毫无预兆地理开他轻轻搭在肩上的里衣。

    一个女娘做出这样的举动,是非常有失礼数的。

    孟西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顾不上震惊,从她眼丸里看清自己。

    绕着孟西平看了一圈,确定其他地方的伤口都已经好了,喻沅重新站到他面前。

    两人之间近得她的衣衫碰到孟西平手臂之上,他搓了搓手指,那上面有被弓弦勒出来的深痕,此时痛意都消散了,酥酥痒痒。

    喻沅一双被泉水洗过的清澈眼眸认真看他,问:“疼吗?”

    当他用力拉紧弓弦杀人,当他跳出来挡这一刀的时候,痛吗?

    昨夜是喻沅第一次见他杀人,杀得如此干脆利落,就像他冬日里闲庭信步,在寒山寺替她折来一枝梅花。

    她往湖水后面倒,看那柄刀奔着他的胸口而去,他却扭回头找她。

    故意博她同情,赌她心软的这一刀,疼吗,孟西平。

    孟西平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清十二娘平静的脸。

    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按在孟西平的伤口上,感觉掌下身躯猛地一震。

    于是,喻沅又问了一遍:“孟西平,你疼吗?”

    滚烫的手掌贴在胸前,孟西平能感觉到她的手越来越用力,越来越压近心脏,他身上奔涌出来的鲜血将十二娘的手掌完全沁湿,将两人的血肉连接在一起,触碰到他颤栗的灵魂,

    喻沅居高临下,盯着他,眼底一片虚无。她没有外露任何情绪。

    孟西平疼得吸了口凉气,服了软,抬眸看她:“十二娘,我疼。”

    喻沅盯着他的脸,在仔细分辨他的痛苦是装的,还是真的。

    她微微松了手,手指搭在他的胸前。

    既然孟西平已经猜到了,喻沅也不必替赵继明隐瞒下去:“赵继明找我的确说了些什么,但我觉得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

    就像她曾经为了逼孟西平,在他面前流过的血,两个人你来我往,变着法受伤,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所以她决定从现在开始解决一些,横亘在她与孟西平之间,令她如鲠在喉的事情。

    喻沅的手仍然贴着他的伤处,温热的液体不断顺着她的手掌跟滑入衣袖之间:“孟西平,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要来江陵?”

    两人毫无默契地对望,这问题她曾经问过他两次,仿佛成了心中某种执念。

    前两次她都没听到回答,这次却没不耐烦,盯着他的伤口,等待他的回答。

    从江陵到青陵,喻沅似乎已经给过他许多机会。

    孟西平感受着她手掌灼热的温度,诚实回答:“我奉帝命而来,查沿线漕运官员。”

    喻沅有些不相信,蹙眉继续问:“你是宁王世子,这事怎么也落不到你身上。”

    孟西平目光一沉:“父王不许我来江陵,我便主动向皇帝请旨接了这个活。”

    漕运一事,牵扯甚大,年年查案的钦差都不得善终。

    孟西平记得他拿到圣旨出帝京时,那日父王的失望。

    可他要来江陵,要来见喻沅。

    喻沅终于听到她要的答案,完全松了手,手掌和衣袖满是刺眼的红色,指间一滴血滴落在地上,耳中血水坠在地上声音放大到极致。

    孟西平这次来,确确实实是为接她进京。

    喻沅只是害怕,害怕从一开始,便又是个骗局,从生到死,从死到生,陷入一个又一个谜团里面。

    幸好,幸好。

    她将孟西平的衣衫拢好,在他耳边轻声说:“孟西平,你现在知我心意了。换你问我,我知你心中介意昨天的事情。”

    今早起来才知,卧龙山上一夜大火,整座山都被烧成黑灰,青陵城里黑云压压,听官驿的人说里面的山匪无一逃脱,张大雄和张大龙都死在那场满天的大火里面。

    孟西平其实没什么想问的,但看她的眼神,还是用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好,在卧龙山上,十二娘是如何逃出来的?”

    喻沅垂头看孟西平的头顶,轻松地说:“天时地利人和。张大雄和张大龙本就面和心不和,我在里面挑拨一二,再加上有钱能使鬼推磨,收买了守卫,一把大火成全他们的兄弟情。”

    山匪个个穷凶恶接,怎么会被十二娘轻易唬住,昨夜孟西平在山上呆了许久,不止放了火,还将喻沅被带上山的事情查的明明白白,保管曾经碰过十二娘一根手指头的山匪下了地狱也会记住这次教训。

    这些话,就不必告知喻沅了。

    此后,他绝不会让她再次陷入险境里面。

    孟西平抓着她的手,拿出帕子一根一根擦干净她的手指和手掌,软言笑着:“十二娘果真聪慧。”

    他抓得她手指有些痛,喻沅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报复回来。

    他突然送来手,将帕子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点了点手边的匣子:“这是你的银票吧。”

    那匣子喻沅进门便看见了,在这等着她呢。

    她打开一看,是莹玉拿去买通山匪的银两。

    喻沅不客气地接过来:“多谢孟世子替我寻回来。”

    她心下想,卧龙山的大火果然是孟西平做的,他心里还是在意的。

    孟西平早已疼得眉心控制不住的乱跳,放软了声音:“十二娘喜欢青陵,出去玩一个时辰罢,等会我在渡口等你。”

    喻沅看他胸前的伤,抱着匣子出去,回望了他一眼:孟西平,我该不该最后再信你一次?

    孟西平似乎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朝她看过来。

    喻沅朝他笑了笑,叫大夫进去,消失在孟西平眼帘里。

    作者有话说:

    有虫明天抓,谢谢大家支持。

    第49章

    屋内, 孟西平望着喻沅的背影消失,握拳抵住伤口,突然露出个从不为人所知的轻松笑容来, 痛且快意, 桃花眼里具是细碎笑意,他一笑,还是当年叫喻沅倾心的模样。

    十二娘心里,他总是诸多算计, 这一刀角度刁钻, 位置凶险, 他如何能算计得准。

    喻家美人颇不好哄,能博得她一笑, 这伤也算值了。

    孟西平痛得满额头汗, 垂头看那个鲜红的掌印, 笑容渐渐收敛,他原以为还要花费些时日, 或许到了帝京才能慢慢说通喻沅,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十二娘主动往前走了一步, 递了台阶,暂且将往事翻过。

    万万没想到, 他先等来了她的退让。

    说不定,还要谢一谢行事莽撞的赵继明。

    孟西平心里头突然冒出来个想法:十二娘心软得厉害, 却也十分决绝,倘若她再下定决心离开, 决计不会再让任何人找到。

    往事并非毫无痕迹, 矛盾只是暂且被压下, 并未释怀,再次掀起时,必将风暴倾盆,天翻地覆。

    孟西平,你可不能再次辜负十二娘了。

    大夫在外面等了好一会,终于被喻沅叫进去给孟西平上药,饶是他见多识广,伤患断腿断手的场面没少见,也被孟西平胸前突然涌出来的鲜血吓了一跳。

    他不过是出去了一刻钟而已!

    这屋里头,也只刚刚进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娘罢了。

    鲜血横流,几乎淌地那俊秀郎君满胸口都是,孟西平整个人宛如刚从水里面捞出来一般,鬓角都被冷汗浸湿了,像是又受了重伤,容色苍白,唇角却噙着淡淡的笑意,两厢对比,殊是怪异。

    “哎哟,这伤口怎么像是被人……”

    走上前后,大夫才看清楚孟西平身上并未增添新伤,只是胸前有个格外明显的血痕,看着竟然像是个手掌的模样。他目光往旁边一偏,手掌比寻常成年男子的小了一圈,看起来是个……小女娘的手掌印记。

    他顿时噤声,将后面的话重新吞回喉咙里面去,想起来刚刚微笑着请他进来的小女娘。

    莫不是她下手做的。

    跟在后头进来的灰衣男子们才进来,也被屋里的情况吓得一慌,地上都是斑斑血迹,看一眼就知世子胸前伤口堪称惨烈。

    没人敢问心情似乎很愉悦的世子爷,喻家娘子刚刚进来屋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他们在外面只听得模糊几声话语,喻家娘子带着笑出去,不晓得里面竟然是如此情景,这两人刚刚在屋里头打了一架?

    他们齐齐莫名打了个寒噤,未来主母性格如此,也不知是好是坏。

    孟西平面不改色,对着领头的灰衣男子道:“派两个人去跟着十二娘,让她看见你们的人,不要藏着躲着。”

    大夫靠近孟西平,仔细观察,发现女娘的力度显然经过斟酌,避开了主要的出血口,已经很手下留情,而眼前这位郎君,现在比先前脾气还好些,十分配合。

    他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给孟西平擦去胸前血,剜去腐肉,撒了许多止血的药粉,才止住伤口。

    孟西平竟然还忍得住痛,只是在大夫下刀子的时候眉头微微颤动,其他时候比不会说话的雕像还要沉闷。

    大夫不由对他肃然起敬,手下动作都放得轻了些,将伤口缠好布条:“郎君,已经处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