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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霜雪 第48节

    喻沅口中的话,就像一个个软钉子,狠狠往孟西平心尖上砸,戳破了两人之间那层镜花水月似的平静与暧昧。

    她的眼泪砸在孟西平脸上,叫他心里也泛起苦涩。

    孟西平闭了闭眼,那双桃花眼里罕见地露出惊慌,手足无措地看着喻沅。

    他的沉默,或者说是默认,叫喻沅更加愤怒。

    喻沅冷冷地笑,认真叫他的名字:“孟西平,你到江陵来,将我从喻家带出来,是不是想看我的痛苦,自以为是我的救命恩人。”

    “谁要你救?”

    她冷漠地按了按他还没完全痊愈的胸口,略过他额上冒出来的冷汗,笑容苍白冰冷:“还是你以为重来一次,只要瞒着我,前尘往事就可以两清?”

    一连串的话砸下来,砸的孟西平头晕眼花,如坠寒潭冰水之中。

    他几乎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喻沅手中握着的不是他的衣袍,而是紧紧攥着他的心脏。

    喻沅的目光比雪更冷,等待着孟西平的回应。

    她从孟西平手腕处摸出来一把薄薄的匕首。

    这隐秘而熟悉的位置竟藏着匕首,两人都不好奇,喻沅甚至冷笑了一声。

    她松了手,将匕首横在孟西平脖颈之上,冷气森森的凶刃紧紧贴着他的喉:“孟西平,你现在还要瞒着我吗?”

    第55章

    孟西平陡然从脚心凉到天灵盖, 一股凉意攫取了他的心神,前所未有的后悔席卷全身。若不是因为他烧得糊涂,在喻沅面前泄露了藏在心里最深处, 最不敢为人所知的心思, 今夜不会有此行。

    从官船到帝京,喻沅与他针锋相对,她迫切的想要知道结果。

    孟西平步步后退,不敢直面她心中疑惑, 不敢告诉她真相。

    直到此时, 被喻沅点破, 他终于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只是没想到,这日子来的这么快, 顷刻之间纸糊的平静化作飞灰, 和他曾经孤身体验的痛苦一道殊途同归。

    这回, 她的声音比抵在他喉间的匕首还要冷锐锋利,砸在孟西平心上, 逼得他寸步不敢退让。

    孟西平被迫微微仰着头,衣襟掌握在喻沅手中,能很清楚地看见她此刻望下来的目光。

    面上不可置信的情绪尽数退却, 喻沅莹白的脸显出某种坚硬如玉的冷意,直直盯着他:“怎么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向来巧舌如簧的世子爷突然哑巴了?”

    喻沅的眼神是孟西平从未见过的冷寂复杂,内中失望与绝望杂糅在一起。

    他好像被一张密密匝匝的网缠住全身, 浑身动弹不得,不忍心继续看下去。

    即使在青陵遇险, 被张大龙挟持, 喻沅仍然敢和穷凶极恶的土匪谈条件, 为她为丫鬟们博得一线生机。

    如今的喻沅,比清凌凌的冰花还要冷,坚硬美丽又脆弱,随时会在太阳照射之下化作露水。

    她是真的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孟西平看着喻沅,试探地抓了一下她的手臂,轻轻地说:“十二娘,情况复杂,一时解释不清楚,再等我些时日好不好。”

    外面那伙黑衣人紧追不舍,从帝京到江陵,再回到帝京,又在寒山寺中出现,他们的身影无处不在。

    剑雪和孟一始终没有传来消息。

    他心中不安,紧张道:“刺客们冲着我们两个人的性命而来,等解决了他们,回到宁王府,我绝不瞒你。”

    喻沅沉闷地笑了两声,孟西平的态度在她意料之中,实在是叫人失望得很。

    她根本不在乎外面那群刺客,若是他们真能找来,死了就死了。

    她沉默两息,将手臂慢慢从孟西平手里抽出来。

    好似无数块垒压在胸中,比见到裴三娘还要让她喘不过气,眸中被眸中浓烈的情绪占满,喻沅在他耳边沉沉地说:“好得很,好得很。”

    喻沅的呼吸缠绕在他耳侧,却没什么旖旎心思,是尖锐的钩子挂在孟西平的心间:“孟西平,你知我前世等你等了多久。”

    “如今你竟还要我等,这会是要等刺客们冲进来将我乱刀砍死,还是世子爷想亲眼看着我死,再和我的尸体解释?”

    听到她将自己的生死轻易挂在嘴上,孟西平猝然瞳孔一缩,他脖子上面的伤痕发痛发麻,像一条紧紧圈住他脖子的麻绳,正在不断收紧。

    他承受不住她话中的重量和漠然,刚要张口说话,卡了一下,发出声短促的气音。

    孟西平发觉自己喉中干涩,竟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

    喻沅见他张嘴又闭上,误解了他的意思。

    原本抓住他衣襟的手松开,将他胸前的褶皱拍平整,动作轻柔,眸中闪动着森冷寒意。

    她意有所指,匕首不退反进:“孟西平,要是你的手下赶不来,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不是冻死,就是被人杀死。你先考虑好,再慢慢说。”

    孟西平靠在洞穴里的石壁上,一只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虚虚扶住她的背。

    好半晌,他找回来声音,才张开口说话,喉中痛极,说得艰难:“我不让让你死,会将你好好带回宁王府,再和你解释清楚一切。我确是和你一样,带有前世记忆,但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我也并非故意瞒你。”

    他忍了又忍,才决定去江陵找她,路上九死一生,数次陷入险境之中。

    必须要再见喻沅一面。

    喻沅固执地在等一个答案,胸中冷热交加,激得她浑身发冷。

    终于等到他亲口承认,蕴藏的无数愤怒喷薄而出。

    她神情开始变得恍惚,嘴里好像含了铁锈般的血腥味,不知是她自己咬出来的伤口,还是孟西平脖子上面的血痕。

    “孟西平,帝京真冷啊,我等啊等,等宁王府的雪都化了,没等来你。”

    “等到了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迫不及待入住王府的新女主人,如今,你竟还要我等!”

    她的眼底有一簇火在燃烧,越来越烈,烧得眸中坚冰融化,烧得她眼眶发红:“孟西平,你究竟当我喻沅是何人!”

    孟西平苦笑,心知自己无法辩驳,更说服不了喻沅,只能无力地喊她:“沅沅。”

    喻沅的声音非常轻缓,脸上都是蒸腾的血色,急促地踹了几口气,手中一紧:“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她瞥过头去,因为孟西平口中的两个字,想起来一桩旧事。

    在帝京待了很久,她才知道裴三娘有个人众皆知的小名——裴圆圆,是父母期盼圆圆满满。而她的沅,是爹娘随手一指,是隆冬结冰的江陵水。

    孟西平不懂,闭了嘴,沉默地看喻沅。

    她的脸颊上挂着数道干涸的泪痕,仿佛被刀刻在他心底。

    两人的关系,比在宁王府时还僵硬。

    转瞬之间,山洞之中被一种难以描述的寂静包围,喻沅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喻沅偏过头,面容冷锐,外面风雪又起,她的血肉好像也渐渐被源源不断涌进洞穴的冷意冻住。

    昏暗的山石遮不住狂舞的北风,不断有雪被吹进来。

    喻沅想起当年第一次和孟西平上寒山寺,也是这样大的雪,那时她初见帝京繁花似锦的女娘们,在山上同她们一起打雪仗。

    她赢了裴三娘,得意洋洋地扑向孟西平。他捂住她被冻得发红的手,在她发心簪了一朵梅花。

    旧时光景,催人泪下。如今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孟西平一动,脖子上的匕首立刻如影随形的贴过来。

    他心下苦笑,和不信任他的喻沅商量:“外面太冷了,我只是想为你挡挡风。”

    若是他真想要挣脱桎梏,易如反掌。眼下他心甘情愿,任由喻沅发泄。

    喻沅冷冷看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在他耳边呼出不正常的热气。

    孟西平才发觉她的呼吸灼热,一摸她的手臂滚烫:“沅……十二娘,你是不是发烧了?”

    喻沅的目光越过他,默然盯着洞口飘落的一层薄薄的积雪:“这一世本来就是我赚来的,死在洞里无人得知,也不算亏。”

    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失去知觉,只把匕首紧紧挨着孟西平的血肉:“事到如今,世子爷打算和我好好说话了吗?”

    孟西平被疼得一颤,暗中扶住喻沅的背:“前世我在你……”

    他顿了顿,不知从哪继续接下去,低低说:“四年前,我在宁王府一觉醒来,发觉我脑中多了些事情。”

    庄周梦蝶,蝶亦庄周。

    喻沅脑中嗡嗡作响,挣脱孟西平的手,挺直了麻木的身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呢,世子爷就在帝京声色犬马,醉生梦死,什么时候想起江陵还有一个喻沅?”

    孟西平神色寥落,没有解释:“我花了些时日,摸清楚帝京的事情。去年,我意外从宁王府在江陵的暗卫口中得知你受了伤,喻家因此待你平平,才下定决定去江陵提前接你进京。”

    在江陵被喻沅泄恨似的一咬,他默默注视着初见愤怒的小女娘,心中猜测十二娘或许和他一样,也带着前世记忆回到了喻家。

    造化弄人。

    命运何其会玩弄人心。

    它将喻沅再次送到他身边,而两人中间横亘了不可跨越的生与死。

    孟西平不知是哭是笑。

    那一夜,他守在江陵水岸边,看他的十二娘躺在船上,为了离开他。直到快要看不清她的背影,他才走了出去,示意老船夫停下。看着她心软替他包扎,看着她耍赖不想去帝京。也看着她将那盏承载了记忆的蝴蝶灯烧掉。

    喻沅看他的眼神,常常让孟西平觉得,她在看那个被她丢下的孟西平。

    孟西平赌赢了,但他心虚,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丝毫马脚。

    那时即便他将匕首亲手交到喻沅手上,她也不会心软。

    她只会亲手拨开他的血肉,将他的心脏捏碎。

    想明白的那天,孟西平在喻沅的院子外面坐了一整夜,衣衫被露水淋湿。

    他决心要暂时瞒住喻沅。

    喻沅这才知道,原来他从带来那盏蝴蝶灯开始,给她山楂糕的时候,就已经存了试探的心意。

    亏她曾经为他犹豫不决!

    喻沅勃然大怒,冷笑:“孟世子好计策,好算计!”

    在她黯然神伤的时候,孟西平却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

    孟西平观察着她骤然冷却下来的神色,一张脸绷得紧,他抿了抿嘴唇,桃花眼中只剩忐忑。

    喻沅用匕首轻轻挑起孟西平的下巴,滚烫的手指按在他眉心上:“我已经被你忽悠到帝京,若是没有烧糊涂,世子爷是不是打算瞒着我一辈子?”

    她低头俯视着这张曾经蛊惑人心的好皮囊,目光似在打量该从哪里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