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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春 第31节

    怎料孕中肌酸骨软,元承晚撑着扶手起身时竟觉脚底下软了一瞬。

    她心口一提。

    可身子却一时失了稳准,几乎来不及抓扶住桌角便要跌在地上。

    好在裴时行一早便将全副心神留意于她。

    方才见她起势便上前半步,出手迅若雷霆电光之势,一手紧搀她臂,另一只手险险扶住她背。

    幸而无事。

    裴时行自骤然紧压的肺腑里颤颤长出口气,只觉心肺尚有被细密针尖刺痛的惊惶之感。

    他一瞬便觉遍身都出了冷汗。

    此时将人稳稳扣进怀里,犹觉惊魂未定。

    驸马爷青筋突显的大掌一下下抚拍着怀中人肩背,另一只手攥的死死。

    可他手上下了力,脚下的步子也好似要在原地生根。

    似乎意欲要同那棵金桂树一般,在此方庭院站到天荒地老。

    满心满眼的惊惧与醋意便是灌溉他的最佳养料,令裴时行此刻得以迅速将根基深入地下,盘稳固牢。

    寸步不动。

    掌中比他的手小了整一圈的柔荑软若无骨。

    他一手便将她安稳地包裹住。

    二人紧贴一处,男人坚硬的胸膛感受着她柔软身躯的每一次吐纳。

    终觉翻波涌海的心头稍稍平静下来。

    裴时行真觉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明明已经龇出尖牙,低啸摄人,又一早便释出利爪跃跃欲动。

    可等他真的顺从地伸出手去,她却把团团的小爪子交到他手里来。

    嘴硬心软的小狸奴早收起了利爪,只将粉嫩柔软的爪垫无害地露出。

    一并露出的,还有她方才自他手里抓住的一粒糖。

    口里却还要骄矜地不饶人。

    真想咬上她一口。

    他终是在心头无奈叹出口气。

    然后遂了长公主之意,扶她一同去见那讨人厌的青皮郎。

    二人一同绕出须弥座波涛云海燕尾枋影壁,不欲通传,打算径直自此地去往前殿。

    在经过垂花院门高约三尺的石槛时,长公主正轻提了裙裾,垂眸留神,预备小心跨过去。

    不料身旁的裴时行却忽提了她的腰。

    一力便轻轻松松将臂弯中的女子揽过了这高高的门槛。

    元承晚只觉身子轻了一瞬,而后双脚才又安稳地落回实地。

    她脚下一滞。

    然后摁住裴时行劲瘦却结实的小臂,立在原处反应了一息。

    这才意识到适才发生了什么——

    裴时行好似拎一个孩童一般,那般轻巧便将她拎过了门槛。

    端庄的长公主素来雍容闲雅,行止间仪态万方,何曾被人这么对待过。

    元承晚一时恼的双颊生红,恨恨落掌打下裴时行的手。

    下一刻又眼神飞刀含霜,怒斥出一句粗鲁。

    沈夷白主动步出院中时,抬眼见到的便是这对小儿女的打闹场景。

    姿容妙然的男子面上笑意未改,却凤眼微垂,眸色渐深。

    他在原地顿住。

    直到元承晚终于发现此间第三个人的存在,方才继续上前。

    沈夷白只作寻常,好似适才并未撞见什么。

    他笑言道:“殿下终于忙完,在下可是将殿下今季珍藏的曾侯银剑都喝去不少。”

    待客不周,长公主此刻亦有些赧然:“今日是我不好,表兄莫要见怪才是。”

    沈夷白目光包容,一如昔年宫中清风朗月的沈家小郎君。

    他淡笑道:“如何责怪?你日日都有这许多事情待要操持,我本就帮不上忙,还谈何苛责。”

    这话里有心疼,更有些责怪裴时行不争气的意味。

    长公主面上笑容凝了凝,并未多言。

    裴时行方才只作自己耳聋眼瞎,老实地扶住元承晚立在一旁,假装看不见这二人寒暄。

    此刻闻言却率先出口道:

    “表兄既早已寄情物外,便不劳你忧心殿下。”

    沈夷白低眸讪然一笑,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中不妥。

    柔顺认错道:“驸马说的极是,是在下无礼。”

    裴时行心头暗道不妙。

    这不正是他前次故意作出,而后也引得她垂怜的模样。

    从前在玉京楼见识过死缠烂打的白蛾子不算,岂料世间还有一等男子惯会装相,专爱在女子面前露出一副遭人欺辱的凄凉相。

    说的便是沈夷白。

    可他区区不才,乃是大周朝天正四年盛名煊赫的状元郎。

    平生最擅便是博采众家之长。

    裴时行不甘落后似的上前半步,语气黯然切切道:“不。这怎能怪表兄。

    “是某无能且无礼。力不胜任于公事不说,还劳殿下为某忧心。

    “如今更是愚鲁莽撞,妄自出言得罪表兄。”

    驸马终于露出了自惭无比的懊恼神情。

    仿佛适才无外人在时,他在元承晚面前的淡泊从容只是强撑粉饰之态。

    可假的又怎能做真,他此刻终究是被沈夷白的话给刺中内心隐痛。

    一时粉墨俱碎。

    精致彩塑之下露出斑驳木胎。

    驸马爷残损的自尊被人一览无余。

    丰姿冠玉的两个男子齐齐垂眸作凄惶状。

    元承晚只觉三人间的气氛霎时变得十分奇异古怪。

    她虽犹疑裴时行的自尊是否这般脆弱,可内外有差,自然要先顾好远来之客:

    “表兄莫要与他一般见识,我知表兄关切,心下亦是十分感动。”

    长公主眼波轻柔:

    “其实本宫哪里算得上操劳,表兄这些年跋涉千山,在我这等俗人眼里才叫辛劳呢。

    “表兄不必挂心本宫,多多照顾自己才是。”

    却听得裴时行插嘴道:“殿下此话差矣。”

    不待众人咂摸元承晚话中意味,驸马继续出言为沈夷白分辩道: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表兄遨游于无穷天地,我等俗人怎可妄自揣测他无为自化,同隐世逸人神交之乐。”

    他面上神色是十足十的虔诚向往。

    可下一刻,又摇头蹙眉道:“某说的亦算不得准。

    驸马笑意温润,薄唇轻吐出诛心字句:

    “表兄便是表兄,此生都是无法变成池中鱼的。”

    沈夷白始终合袖含笑,持住一副仙风道骨的出世姿态。

    仿佛并未听出裴时行言外之意。

    待对方话毕,他泰然对上裴时行的目光,也并不多言。

    元承晚虽不知他二人话中几分真几分假,此刻唱的又是哪一出好戏。

    可她并不痴傻,这二人之间言语机锋不断,若再酝酿下去,恐怕便要擦出火星子了。

    长公主忽低呼一声。

    那两个男子齐齐侧眸望来。

    她撑住裴时行搀扶的手,而后抚了抚已颇显孕相的小腹,柔声歉然道:

    “表兄莫怪,这无赖小儿又在闹了,我腹中疼痛,先去歇息一会儿。”

    沈夷白听懂了她的意思,虽心有担忧,却仍然识趣告退。

    他修养极佳,连对着裴时行拱手道别时都望不出丝毫愠怒。

    裴时行亦平平静静,装的一副从容好模样。

    可待再回过头来,望长公主竟仍是娥眉蹙紧,难道腹痛并非她作伪的借口?

    裴时行登时什么伪装都顾不得了。